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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虎一侠谈
新年前的一段时间莫明其妙地忙得手忙脚乱,早出晚归,心跳都比平时快上了一倍,直到手腕上依靠太阳能的手表几乎罢工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,自己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拜望过太阳他老人家了。
而除夕前夜,极其幸运地把手机丢了……于是,2010年我度过了一个史无前例的清静春节。没有短信,没有拜年,没有电脑,没有手机,没有网络,没有中国移动,没有任何电子产品……
真是幸福啊,每天早睡早起,呆坐着积蓄好久没体验过的无聊,太无聊了之后就搬个凳子到屋后晒晒太阳,让无聊发酵一下……
在特别无聊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,只能想到,如果这个时候哪个财务能拿着一摞钱过来大声地告诉我:“这是你这几天晒太阳的工资!”那人生就真的太完美了。
在2009年的一些系列里,我看到初七、李亮还有扶兰的努力,我就觉得,武侠之为武侠,一定还会继续向前走。2月去成都,离唐门很近,跟韩老师谈到《绿林七宗罪》。当时韩老师引古龙的话,讲游侠就像朝阳,比如楚留香;浪子就像夕阳,比如胡铁花。侠客的存在,是如破开三峡的江水一样的,充满向上的生命力。
而《绿林七宗罪》,则是反其道而行之。故事中的侠客展露出一些人性的弱点,一方面让人觉得焕然一新,一方面也因为与“游侠就像朝阳”这样的核心观念有了分歧,难以成为主流。
我忽然想到,楚留香这个系列的思路,与绿林七宗罪有一点像呢。只是,白衣侯取代了楚留香,一个人性的观察者取代了人性的治疗者。每当江湖上发生事情的时候,香帅总是跑出来,帮人家降妖除怪,可是白衣侯,却总来逢妖作怪,推动一个更可怕的故事,让人性之恶彻底暴发出来。当然,白衣侯与楚留香还是有一些共同点的,一是长得都很帅,一是穿白衫,一是身边都有美女……
但是我觉得,武侠是主调是温暖的,像古龙金庸甚至是黄易,“温暖”的、乐观的调子,事实上就是侠的态度,真正的热血,真正的励志,真正的少年。七宗罪之后,初七兄考量一下这个问题吧,也许会有一个轮回。在经过了对人性之恶的了解之后,有了更强大的力量,来达到至善。一种真正的侠客,就像令狐冲一样,克服掉冷漠、自私、猜疑、纵容等人性之恶,成为一个积极向上的白衣候,而不是玩昧的、游戏的、存在主义者的白衣侯。
再回到《雪谷》中来,其实问题就是:占老而义全新的唐门,他到底想要干什么,他与他的子弟们,会将世界向好的一面去推动么?事实上这也是武侠版面临的问题啊。盛世武侠已经发观了自己的力量,而这些力量,来自于各种各样的欲望涌现,当发现了自己的人性之恶后,下一步,该怎么办?就如同李亮老兄在他的反骨仔们的道路上,遇到的最大的麻烦——反骨到底是什么?
也许真正的侠客,就是正视这些人性的至善与至恶,接受世界的光明与黑暗,以武炼其身,以气炼其神,以轿来展现生命的热力。 对于初七来说,绿林匕宗罪是一个太好的起点。而我觉得,接下来技术不是问题,而主题的丰富性是问题。一方面回应武侠的传统,一方面努力创新,“游侠就是朝阳”,虽然侠客有无穷的可能性,但它的主调是朝阳,是一种不能被压迫的生命力!
《雪谷》的故事在七宗罪系列中,构思算是很早的。几乎是和《深谷疑云》同一时期就出现在初七大人的脑子里。而它的主要情节,甚至大部分的细节早就成型,但初七却迟迟无法彻底完成它。一切都在于它的结构。这个故事的时间跨度对故事的讲述者来说实在是一个不小的挑战。零零散散的事件串珠般散落在数年的时间内,加上暗宗唐仲生这条几乎喧宾夺主的支线,在一个中篇内需要把它们全部串联起来,又不能让文章松散到垮掉。于是,仿佛进入了一个死循环,这个不长的故事写一点删一点,再写一点,再删一点……
大概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周五晚上,月寒又与初七讨论起这个稿子,初七说整个作品已经大概完成,周一就可以交稿。其实那个时候故事还差一个结尾没有完成,但初七直觉如果不这样限定一个时间,那么也许拖到今天,怕是依然没有完结。
事实证明,初七的决定是对的。当天晚上他最后一遍通读完成稿的部分,然后直接把它拖进了回收站,再建立一个空白文档从头开始。让玉彤儿从自己的角度出发,重述这个故事。
于是从周六早上开始,他用了两天一夜,到了周日晚上,现在大家看到的这个版本已经大致出炉。所以或者可以说,这篇小说在《七宗罪》之中算是最为特别的一部,因为它同时是初七写得最慢也最快的故事。
比起三月初七的其他小说,《雪谷》是一部很特别的作品。
《绿林七宗罪》的宗旨,本来是揭示人性之恶,不是《天龙八部》那种基于哲学的“人性三毒”,而是日常生活中的人性误区。这使得初七可以不必用神话一般的史诗话语去建构故事,而是在日常的江湖争斗中把人物写得亲近可爱。玉彤儿和唐孟生这一对恩爱夫妻,就是日常生活中亲近的人物。
除了恩爱,身为江湖人,尤其是身为千年唐门的“白骨精”,无论是在白领、骨干、精英的哪一个层面,唐孟生都是数一数二的,他顺水飞流一般的职业生涯,不期然地触发了他的理想主义。当然,初七立意于揭示人性误区,于是唐孟生的理想中就伴随着返宫夺权以及报仇雪恨——这本来就是武侠的惯常套路,是可以由此将故事讲得好看的元素。
然而,当唐门十大长老只剩下一半之后,也就是按票选能够多者得胜的临界点之后,我们陡然发现,一直活跃着的唐孟生却并非真正的主角,真正的主角是他的孪生哥哥唐仲生。至于玉彤儿,不过是叙述者。在叙事的时间节奏上,今昔交替,让故事可以在情节冲突之后以事外静观的方式来进行价值评判,使作品的意义得到提升。
故事的冲突由于初七的上述复杂设计而有三层:第一层是关于唐人平的,而这不过是假象;第二层是关于唐七虚的,这不过是表象;第三层是关于唐仲生的,这才是真相。
唐孟生是有理想的人,江湖的荣誉与辉煌更替让他心潮澎湃,而他和玉彤儿的婚姻则是理想进路上的一步阶梯。为了唐门哪怕如樱花怒放然后飘零的荣耀,他一直在卧薪尝胆,韬光隐晦,他为了理想而屈己。一切似乎已经井井有条,他已经在预拟的方案中登上了比大长老更重要的明宗之位,他的“改革”眼看就可以实现了。
然而,另一个悖论出现了。这个悖论,不仅是唐门的悖论,也是中国文化的悖论。一方面,唐门延续千年,然而却正如中国封建社会的“超稳定结构”,终于在近代败下阵来。“仿佛被一群恶狼盯住的病虎,唐门,这个延续千年的古老门派,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!”这时,是否需要变法自强?可另一方面,唐门延续千年,眼见其他门派落花流水春去也,虽荣耀却是过眼黄花,这无疑又是唐门的成功。
在唐仲生心中,盛极而衰本是天下事理。千年唐门虽未称霸江湖,却也从未覆灭危亡。他将这归于唐门制度的睿智。唐门不需要称霸江湖,唐门需要的是稳定地延续。在这个悖论中,不同的立场导致了不同的理想。无论暗宗唐仲生还是差一点成为明宗的唐盂生,他们都真诚地愿意以一生直至生命的代价去维护理想。然而,如果我们进一步思考,就会追问这对孪生兄弟维护理想何以如此艰难?
中国传统中,一直有着万世千秋的乌托邦社会理想。然而,盛世难再,乌托邦便成为“乃不知有汉,无论魏晋”的时间进化几乎完全停滞的桃花源式梦想。就群体生命来说,人类得以和平延续;就个体生命来说,却几乎被全面抹煞。如果说荣耀是属于个体,那超稳定就是群体的。这一悖论在中国古典传统中永难解决,却成为现代武侠的追求。那么,能不能说唐仲生及其理想的唐门就是这样一个桃花源呢?这里折射的价值生活是什么呢?
1651年,英国的霍布斯出版了他的惊世之作《利维坦》。利维坦本是《圣经》中一种力大无穷的怪兽,霍布斯用它象征诸如国家这样强大的权力。初七也把千年唐门比喻成一个“无穷潜力的巨兽”。利维坦是一把双刃剑,处于专制与民主之间。霍布斯说:“在人类的天性中我们便发现:有三种造成争斗的主要原因存在。第一是竞争,第二是猜疑,第三是荣誉。”因为竞争,唐门极力维持技术上的领先;因为猜疑,唐门内斗不息;因为荣誉,唐门的绝顶聪明之士总想把巨兽唤醒。霍布斯义说:另一种原因使人为了求利、第二种原因使人为了求安全、第三种原因则使人为了求名誉而进行侵犯。”唐孟生练成了绝顶武功、其韬光战略使他笑到后来,这些都是他的成功;然而,如果他再走一步,为了荣誉,无论是唐门或他自己的“荣誉”,他的未来和历世武侠中那些其罪罄竹难书的魔头们有何区别?
因此,唐氏孪生兄弟之间的悖论最后就不得不将冲突推到顶峰。唐仲生是清醒的,然而唐孟生却沉醉。醒者最后以自沉的方式“予及汝偕亡”。聪明并不是智慧,聪明者还会有,而智慧者却必须在该出手时就出手。同样是肉体的死亡,而精神却分离着:唐仲生是英雄,其死而精神升华如朝阳重生;唐孟生是枭雄,其死而精神委顿如夕阳坠落。
尽管付出了生命,而理想的实现仍须以现代进程为契机。古龙曾借楚留香之口说:“我只能揭穿你的秘密,并不能制裁你,因为我不是法律,也不是神,我并没有制裁你的权力!”在利维坦发狂、巨兽苏醒的边际,社会正义终将以现代的契约方式走入文明,而武侠正是文明进程中的见证者和参与者,武侠由此表现出强大的理想主义。
武侠也由此成为现代的精灵,与今天的我们心意相通。